最近结束了一段很短暂的心理治疗关系,只有两次会谈,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些许感受和思考。
第二次见面时,我一上来就跟治疗师说,后面大概率不会再来了。会谈到了最后十分钟,我忽然起了好奇心,问她:为什么当初想学心理学?又为什么后来选择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,而不是去做别的工作?她简单讲了自己的经历之后,反过来问我:你为什么会问这些?我回答说,我对很多事情都很好奇,也好奇人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而不是那样——一个人经历了什么,才成为当下这个样子。我坦白说,我就是对她这个人好奇。她听完笑了笑,说:“那你就成了我的分析师。”那一刻,我心里是兴奋的,也的确笑了。
结束后,和朋友聊起这段经历,他提出了让我一时错愕的视角:在他看来,我在最后十分钟发出的那个提问,其实在触碰治疗师的“身份位置”,带着一种对她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质疑——是一种“攻击”。他说,当来访者问“你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”、“你为什么能在这个位置上”,不只是出于中性的好奇,而是对分析师象征位置的一种颠覆和挑衅。更何况,在第二次治疗开始,我已经表明自己“后面大概不会来了”,也说明这次来本身就没打算认真“做治疗”,而是带着某种闲聊的姿态进来的。从咨询关系的角度看,这种“不再来”、“不认真聊”的姿态,本身就已经在动摇咨访关系的框架。
站在我自己的体验里,我当时的主观感受确实主要是好奇:为什么她会选择心理学?为什么不是别的专业?学了心理学之后,又为什么不是去做教育、企业、人力资源,而是进入精神卫生或心理治疗领域?她后来也提到,自己早期接触到的很多所谓“心理治疗”,其实是附属于精神科体系的、以开药和封闭病房为主的工作模式,而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环境。
但是,朋友的提醒也让我不得不承认:站在精神分析的语境下,这样的好奇很容易被视为一种针对“治疗师位置”的质问,而不只是针对“这个人”的兴趣。尤其是在我已经宣告“不会再来”的前提下,这种好奇更像是对这段关系的抽离、对这个职业的怀疑,而非对治疗本身的投入。换句话说,这会让人认为,我并不只是好奇她为什么是“她”,也在通过她来质问:心理治疗凭什么以这样的形式存在,咨询师为什么有资格坐在“知道一些东西”的那把椅子上?
事实上,这次会谈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“无心”的色彩。这次见面时,她问我想聊些什么,我就说,并没有特别想谈的主题,也没有急需解决的问题。我更是提前说明后面大概不会再来,所以只是随意聊聊。谈话的最后,治疗师她也坦率地谈到,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一样,都需要高度的信任,来访者必须愿意打开自己,谈过去,也谈当下的生活,否则这种关系很难真正发挥作用。从这个角度,她理解我对心理治疗的“放弃”,部分原因在于“我并不愿意真正说自己”;而不说自己,治疗关系就无以为继。这点我并不否认,只是现实条件有限,加上我自觉症状已经明显缓解,于是并没有太大动力继续。
她从专业的角度也做了区分:如果只从症状出发,缓解或消失,确实可以认为“不用再来了”;但从心理治疗的角度看,所谓“根本问题”的处理几乎尚未开始。她问我为什么后面选择不再来,我给出的答案之一,是我觉得治疗关系难以走出治疗室、走出治疗师的角色束缚,去在现实生活中给予我那种我真正期待的、直接的、实用的帮助。从这个视角出发,她也表示可以理解——如果我对心理治疗的期待本身与它的工作方式不相容,那么选择退出也并非不合理。
在朋友的视角里,我这次仓促结束的治疗关系,可以被称作一次“脱离”:来访者通过宣告不再来、通过质疑治疗师的象征位置,来中止一段尚未真正展开的咨询。他提醒我注意,很多治疗师在面对这种颠覆性的姿态时,可能会产生抵抗:有的会试图把关系拉回到既定框架内,有的则会在沉默中回应这种质疑。而在这次关系里,我似乎抢先一步完成了“终结”,并在最后留下了那个既带好奇又带质问的问题——你为什么?为什么是你?
回过头看,我意识到自己对心理治疗关系本身、对治疗师的位置,乃至对治疗师作为一个具体个体的欲望,都抱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质问。我既在问:“你作为这个人,为什么走到这里?”也在问:“你作为治疗师,为什么能占据这个位置?”在朋友的分析中,这样的质问是很典型的行为模式。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,对他人的好奇,对位置的质疑,对关系框架的试探,或许正是我自身某种“成为分析师”的潜在倾向,只不过,这一次,它首先用来拆解的,是我和心理治疗本身的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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